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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重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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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夏的天尤為善變,方才還艷陽高照,轉眼的功夫已是濃雲密布,幾聲悶雷滾過,瓢潑雨勢便傾蓋而下。

此時路上幾乎沒什麽行人,只有一輛青簾馬車急急駛過石板路,馬蹄錯落間水花飛濺,一路奔至,停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門前。

車夫壓著笠沿不見面目,徑直從車廂裏扯出一名女子,雖是紅衣新嫁,卻被捆住雙手,目不能視口不能言。

幾乎是同時,角門從裏打開,待門再合上時,馬車已徐徐而行,除了一地水窪再沒留下任何痕跡。

商麗歌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。

今天是她離開紅樓的出嫁日。雖說沒有八擡大轎嫁妝百擔,到底也是穿了一身正經的大紅嫁衣,其上的並蒂雙蓮是她一針一線親手所繡,衣襟下的內層裏還妥帖放著她的賣身契。

從今以後,她便是脫了樂籍的自由身,又有個願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良人夫君,往後的日子自是舉案齊眉歲月靜好。

哪怕付出些代價,也是值的。

只是她怎麽也想不到,會被人莫名其妙地綁到此處。

眼前的黑布被人粗魯扯下,她雙手被反剪壓著跪地,上身前躬。這般屈辱的姿勢下,她只能勉強擡頭看向前方。

入目是一雙海棠繡花鞋。

雖只從裙裾下露出一點,也足以看清那織錦光滑的緞面,細繡工整,是世家貴女偏愛的那一款。

“擡起頭來讓我瞧瞧。”

商麗歌沒動,頭皮卻驟然一陣劇痛。她被人扯著頭發後仰,這才看清眼前人的全貌。

女子穿著當下最時興的夏衫,腕間套了一對青白玉鐲,水色極好。她撐傘走近,雖戴了圍笠,商麗歌卻能察覺到她的目光,帶著高高在上的審視,停在了她的側臉。

那裏有一道三寸長的口子,剛剛結痂,是她為離開紅樓付出的代價。

“這麽深的一道口子,這張臉算是毀了,可惜了這雙眉眼。”

她伸手掐住了商麗歌的下頜,語調陡厲:“頂著這張臉還想勾引人未婚夫,怎麽,以為穿了一身紅便能做正頭娘子了?”

“莫說是妾,一個外室我都覺得惡心!”

指甲嵌入,結痂的傷口被重新撕開,鮮血糊了半臉,商麗歌卻顧不上疼。

女子的話落在她耳中不啻於平地驚雷。

商麗歌僵著神色,這才看見回廊之下還站了一人,一身的書卷氣,看向她時總是眉眼含情。然此時,那雙含情深目中的情緒覆雜難辨,從她被綁來到現在,那人都不曾上前半步,也不曾辯駁一句。

商麗歌望著他,渾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。

不是說已征得雙親同意,先以嫁禮接她出紅樓,再風風光光娶她進門麽?

不是飽讀詩書一諾千金,此生只與她恩愛不疑,白首不離麽?

她是哪門子的外室?他又如何同旁人定了婚契!

商麗歌開始奮力掙紮,塞在口中的布條卻堵住了她所有的質問,只能狼狽地發出幾聲嗚咽。

女子將她甩開,用帕子仔仔細細擦了手,仿佛她是什麽了不得的臟東西。

“拖下去。”

邊上的花圃裏一早便挖好了坑,商麗歌被拖行過去,新繡的嫁衣被泥水汙了色,胸前安放的賣身契也早已濕透。

“等等……”

身後的人終於開口,喚得女子回身:“怎麽,郎君這是要阻我?”

那人蹙眉,卻是猶豫不言。

“我早便說過,有她沒我,有我沒她。以我如今的身份,可不是你說悔婚便能悔婚的,郎君可要考慮清楚了。”

那人一滯,面上神色幾經變換,終是別開眼道:“那女子邪性得很,是她勾引我在先,我才一時情迷心竅,你莫要多想……”

“我不多想。郎君迷途知返,我高興還來不及。”女子輕笑,“既已看清她的真面目,不若郎君親手送她一程。”

商麗歌渾身發冷,看著曾經與她海誓山盟的人當真依言走近。

潮濕的泥土一鏟一鏟砸在身上,商麗歌仿佛已感覺不到疼,只死死看著眼前這人,看著他淚流滿面,卻一鏟一鏟將她活埋。

“我這一生,唯有麗娘是我所愛。你嫁於我,我必珍之重之,不叫你受半點委屈。”

唯一所愛,珍之重之。

商麗歌忽而想笑,然口鼻間的泥土腥氣令人作嘔,越來越重的窒息感叫她本能掙紮。

意識模糊間,商麗歌恍然覺得,她這一腔癡情真心,終是餵了狗。

她真是蠢得可以。

***

陽光將整個內室照得透亮,映得屏風上的靈巧山雀栩栩如生。

室裏點了沈水香,輕煙透過藍釉曇花的鏤空香爐裊裊而上,幽淡的味道最能平心靜氣,然素帳之後的女子依舊睡得不甚安穩。

她纖眉緊蹙,似溺水之人一般勉力呼吸,擱在衾被外的素手不斷攥緊,驀然周身一顫,從夢魘之中掙紮而出,一撫額前,竟是一手冷汗。

商麗歌僵坐半晌,才漸漸放松下來。她能自如地呼吸,而不是在那逼仄窒息的黑暗之中,鼻下是熟悉的沈水香的味道,也不是那叫人作嘔的泥土腥氣。

商麗歌披衣起身,即便已然過了半月有餘,她也依舊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。

那時,她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,身體裏的每一寸骨頭都在懼怕那被生生活埋的窒息痛苦。

然甫一睜眼,她又回到了紅樓之中,若非瀕臨死亡的記憶太過深刻,商麗歌幾乎要以為那只是一場尤為可怖的噩夢。

可她知道不是。

夢裏的一切,都是她切切實實經歷過的。

許是上天垂憐,竟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,讓她回到了一年前。

商麗歌將未盡的餘香壓滅,轉眸看向妝臺上的銅鏡。

鏡中的女子生了一張芙蓉面,鵝蛋臉,柳葉眉,鼻尖挺翹,朱唇如櫻。

最叫人過目不忘的是那雙眼,黑白分明媚若春水,顧盼之間勾人得很,卻是意外的媚而不俗。

這般容色,即使在姝色雲集的紅樓,也是格外出挑。

商麗歌撫上自己的右臉,那裏的皮膚光滑彈嫩,莫說疤痕,連一點瑕疵都找不見。

上一世她為了心中良人狠心自殘,這一世,卻絕不會再為一個負心薄幸的偽君子傷損自己半分!

這一次,她只為自己而活。

身後傳來開門聲,人影繞過屏風,見到窗前的商麗歌微微一楞:“姐姐怎麽起身了?病了這一場,該好生休養才是。”

來人約莫十五六的年紀,穿了一身鵝黃束裙,五官本就秀麗,配上活潑的雙環髻更顯嬌俏。

錦瑟與商麗歌同住一屋,又比她小了兩歲,時常姐姐長姐姐短的叫得甜,只商麗歌性子冷,往日裏也只微微點頭,算是回應。

見商麗歌不搭話,錦瑟也不在意,徑自將藥碗端到商麗歌跟前:“路過後廚就順便給姐姐端來了,知道姐姐怕苦,可良藥苦口,姐姐還是要顧惜自己的身子,莫要誤了晚間的筵席。”

商麗歌看著黑漆漆的藥碗,眉間一蹙。

錦瑟又道:“晚上可是吳小郎君攢的局,姐姐你也知道那混世魔王的脾氣,怕是一個不如意便要將我們打出來,姐姐身子還未好全,若是……”

錦瑟接下來的話堵在了嗓子眼,因為商麗歌已然抄起了藥碗,幾口便喝得幹幹凈凈。美人眉心微蹙,面帶病容,卻更有幾分楚楚之姿,錦瑟看得一楞,面上的神色險些掛不住。

怎麽回事?往日裏不是最煩王孫公子的這些邀約麽?

吳小郎君牽的頭,來的必定都是貴人。虧她還巴巴地將藥捧了來,聞了一路藥味幾欲作嘔,早知她會喝得一滴不剩,她就該再往裏頭加點東西才是。

錦瑟手中的絹帕擰了又擰。

商麗歌沒有錯過她這點小動作,她病的這半月,可不曾見她這般殷勤。若依她以前的性子,定是碰也不碰那藥,由著自己病著,正好不去會什麽吳郎君李郎君。

商麗歌頓時起了幾分作弄的心思,當著錦瑟的面優雅擦去唇邊的藥漬,擡眸寬慰:“你不必怕,晚間的筵席我定然同你一道。”

從前商麗歌的眼中多是冷淡怯懦,常常不敢與人對視,十分媚色也只剩七分。而如今,她眸中的亮色堅定又惑人,望過來時似能看到人的心底,竟叫錦瑟心頭一顫,勉強擠出絲笑:“姐姐能與我做伴,那自是再好不過了……”

錦瑟不敢再與她對視,關懷了幾句便匆匆離開。商麗歌沒再管她,說起來還要多虧錦瑟一番心思,才叫她想起今兒是個什麽日子。

錦瑟口中的吳小郎君是昭承伯幺子,自小頑劣。去年在澧都闖了禍事,才被家中送去培山書院求學。這個時候,正是書院放假的第一日,那吳小郎君便邀書院的幾個同窗攢了這局。

其中,便有江涼王氏的子弟,也是商麗歌曾經以為會相守一生的良人——王柯。

鏡中的女子掀唇一笑,眸中卻是清晰諷意。

商麗歌將妝臺上的匣子一個個打開,脂膏、螺黛、胭脂、唇脂……顏色不多但樣樣齊全,幾乎都是簇新的。

明姑每月都會給姑娘配備新的妝奩,看商麗歌這套,卻是幾乎沒怎麽動過。

然商麗歌上手很快,不多會兒,鏡中的美人面便與之前有了些微差別。臉還是那張臉,五官也還是那五官,卻少了幾分病弱蒼白,多了幾分楚楚動人。就連眉梢眼角的明艷都淡去幾分,只剩些若有若無的媚。

從前是她眼瞎,看不透王柯的敗絮其中,但他偏愛怎樣的女子,商麗歌卻是再清楚不過。

今生的第一次相見,總要叫他畢生難忘才好。

商麗歌勾了勾唇角,鏡中的女子也跟著展顏。

唇嬌眼媚,最是蠱惑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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